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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2025-11-03

第一幕

我走在云山镇的街道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到这里。

傍晚的阳光照在那些破旧的建筑上,光线显得苍白无力。

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几个老人坐在店铺门口,茫然地看着过往。

我在云山镇长大,直到十四岁才离开,后来父母搬去了省城,从那以后就再没回来过。

一次难得的长假,归乡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我提着简单的行李,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

天色渐渐暗了,路面坑洼不平,有些地方积着水,倒映出刚刚亮起的昏黄路灯光。

街角处有一家小旅馆,招牌上的字迹已经褪色得快要认不出来了。

我走了进去,前台的老板娘从电视屏幕上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继续看她的电视剧。

“开一间房,单人间就行。”我说,声音听起来很平静。老板娘没多问,从墙上取下一把钥匙递给我。

我不知道会住多久,或许几天,或许更久。房间很小,陈旧的家具散发出一股廉价的气味。我把行李随手放在床上,走到窗边。

窗外,街道依旧破旧,行人依旧稀疏。

我在窗前站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黑透,再也看不清什么。

第二天上午,我在街上闲逛。云山镇很小,走来走去都是那几条街。

走到市场附近时,前方传来一声低沉的“唔”,然后是东西坠落的声响。

我转过头,距离不远的地方,一个中年男人站在散乱的材料堆旁。

水泥袋、木板、防水卷材横七竖八地铺在地上。

他手里还抬着一堆东西,将脸遮住了一半,地上的东西应该是他搬运时不小心掉落的。

“你好,能……能帮个忙,捡一下东西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我走过去,蹲下身开始帮他整理散落的材料。他示意将东西放他手上就好。

“没事,我直接给你搬到车上吧。”我说。

搬到车上后,我转身查看路上是否还有遗落的东西。

“你……你是何川?”那人惊讶地问,瞪大了眼睛,脸上浮起惊喜的笑容。

我看着他,渐渐认出了这张脸。

多年不见,他变老了不少,头发稀疏了,眼角有了皱纹。

“对,是我。你是……张景文?”我平静地确认。

张景文脸上浮起惊喜的笑容,说:“真的是你!这么多年了,你怎么想起回来了?”

“休假了,想回来看看。”我简短地回答。

“你在省城当刑警吧?我听说过。这次休假多久啊?”他热情地问。

“不确定,可能一段时间。”

张景文的目光变得悠远,带着回忆的温度:“真没想到能再见到你。我以前住你家斜对门,我们小时候还经常一起去河边抓鱼,记得吗?”

他笑着继续说:“还有你妈妈做的红烧肉,每次我去你家玩,她都会多做一份。你爸爸总是坐在院子里抽烟,看着我们两个疯跑。”

我听着这些回忆,脑海中浮现出模糊的画面,那些场景仿佛很遥远,像是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

“对了,伯父伯母现在还好吗?他们也回来了吗?”张景文温和地问。

我顿了一下,看向远处的街道。“他们几年前就……不在了。”

张景文的脸色瞬间变得尴尬,他张了张嘴,又闭上,嗯了一声。

“抱歉,我不知道……”

空气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我看到他的眼神有些躲闪,嘴角的笑容也变得勉强。

我转身看向那堆材料,打破了沉默。“你买这么多建筑材料干什么?”我问。

张景文松了口气:“唉,别提了……”他叹了口气,继续说:“你知道松河养老院吧?我现在在那边工作,负责管理。最近楼顶漏得厉害,二楼有几个房间都不能住人了。但我们经费很紧张,雇不起施工队,就想着自己试试看。”

我看了他一眼,对方脸上带着疲惫和无奈,额头上满是搬运材料时渗出的汗水。

“我这几天有空,可以帮你。”

“不好意思,这样太麻烦你了。你都特意回来休假,我怎么好意思让你来帮忙搞这么费力的活儿。”他连连摆手,眼神有些躲闪。

“没关系,我有时间。”我的语气很平静,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

张景文脸上的尴尬逐渐消散,被感动的神情取代:“那真的……真的太感谢了。等事情办好了,我一定要好好答谢你。这样吧,到时候我请你吃饭,咱们哥俩好好聚聚。”他的语气很郑重。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在上面快速写了几行字递给我:“这是养老院的地址和我的电话。明天上午九点,你直接来就行。要是路不好找,随时打我电话。”

我接过纸条,地址是“云山镇南街道712号,松河养老院”,下面是他的手机号。

正当我要说什么时,张景文的裤袋里传来手机铃声。

他接起电话,声音急促:“喂,怎么样?……什么?严重吗?……好的,我马上赶过去。”

挂掉电话后,他转向我,脸上带着歉意和急促:“抱歉,养老院那边又出了点状况,我得赶紧过去看看。”

他坐上车,又从车窗探出头来匆匆说:“真是抱歉,今天这么一打岔。明天再好好说吧。”

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我想,他确实很着急。

次日上午,我来到松河养老院。

这是一栋破旧的三层小楼,外墙斑驳,铁门锈迹斑斑,整栋楼仿佛随时都会垮掉。

张景文在门口等我,带我进去。

他边走边说,这里住了二十几个老人,大多是无人照看的,经费很紧张,很多地方都该修了。

走廊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老人身上的气味。

地板瓷砖有裂纹,踩上去发出嘎吱声。

张景文带我上楼,指着天花板上的水渍,无奈地说:“你看,每次下雨都这样。”

我看了看天花板,说:“我上去看看楼顶。”

我爬上三楼,推开通往楼顶的门。楼顶的防水层已经老化开裂,有几处明显的破损。

我走到边缘,蹲下身仔细查看,不只是防水层,混凝土表面也有多处开裂,钢筋外露锈蚀。

下楼时,我还注意到二楼走廊的墙体有多处开裂渗水。

情况比他想的更严重,不只是楼顶,墙体也需要加固。

我下楼,看到张景文正在楼道里查看墙体的裂缝。

“楼顶情况比预想的糟,”我平静地对他说,“混凝土开裂,钢筋都外露了,你昨天买的材料不够。”

张景文叹气:“我之前只看到防水层破了,没想到下面也……”

“墙体这边也有几处裂缝。”

他看向墙面,有些无奈:“这栋楼太老了。”

“你去再买点水泥,”我说,“我先把现有的材料搬上去。”

“好,我这就去。”张景文点头,转身离开。我开始搬运材料,一趟一趟往楼顶运。

几天后,楼顶的维修工作差不多结束了。

傍晚时分,张景文找到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何川,这几天真是麻烦你了。晚上我请你吃个饭,小酌几杯?”

“好。”我平静地回答。

“我还得再忙一会儿,大概半小时就能下班。你先在这里坐坐,或者随便走走?”

我点了点头。

张景文去忙他的事了,我在养老院的走廊里慢慢走着。

走廊里很安静,偶尔有护工经过。我走到二楼,看着窗外打发时间。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我转过身,看到一个老人朝我走来。

老人很瘦小,头发花白稀疏,穿着松垮的病号服,手里举着一幅画,神情木然。

“见过……见过没有……见过……”老人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但似乎是在问我什么。

我看向他手里的画,那是一幅手绘的画,画纸已经泛黄,边缘卷曲,上面都是奇怪的线条,但画面中间依稀可以分辨出一个穿着红色衣裙的女子轮廓,五官模糊不清。

“见过……她……见过没有……”老人突然停止了说话,眼睛移向窗外的马路,定定地看着那个方向,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对我,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了任何回应。

一个护工从走廊另一头走过来,看到这个场景,笑了笑:“老李又在找人了。”

她走过来,轻轻拍了拍老人的肩膀,“李爷爷,回房间了,该吃晚饭了。”

老人没有反应,依然盯着窗外。护工对我解释道:“他总是这样,别介意。他有老年痴呆。”

我随口问:“他在找谁?”

护工叹了口气:“谁知道呢。老李在这里住了七八年了,五六年前开始有痴呆的迹象。一年半之前,痴呆越来越严重,就开始到处拿着这幅画,见人就问‘见过她吗’。好像叫什么……‘林月’,但问他林月是谁,他也说不清楚,就只会重复那几句。”

我看着老人,他依然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

“他在看什么?”

护工看向窗外,耸了耸肩:“谁知道呢。他每天都这样看着窗外,没人知道他在看什么。可能是车,也可能是鸟?反正痴呆老人的世界,我们也搞不懂。”

我顺着老人的视线望去。窗外是马路,有来来往往的车辆。

视线越过马路,向远处延伸,能看到一块广告牌,距离有些远,但隐约能看出是奶粉的广告,画面中似乎是一个熟睡的婴儿。

广告牌后面是一道红砖围墙,围墙斑驳破旧,有些地方砖块已经脱落。

围墙后面是一段废弃的铁路,铁轨已经锈蚀,枕木腐烂,枯黄的野草覆盖了路基。

那条线路很久以前就停用了,铁路延伸向更远的地方,消失在荒草和树木中。

他在看铁路?还是在看广告牌?或者,什么都没看……

护工轻轻推着老人:“好了好了,李爷爷,走吧,回房间了。”

老人终于动了,缓慢地转身,跟着护工走开,依然举着那幅画,嘴里还在含混地念叨着什么。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张景文带我去了镇上的一家小饭馆。饭馆不大,只有几张桌子,墙上贴着褪色的菜单。

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张景文点了几个菜,还要了两瓶啤酒。

他举起酒瓶说:“来,何川,这几天真是辛苦你了。我敬你一杯。”我和他碰了碰瓶子,喝了一口。

“说实话,没想到你会帮我这么多。”

张景文放下酒瓶说,“我本来以为……你知道,你是刑警,应该很忙的。”

“休假,也没什么事。”我平静地说。

“那咱们这周末再去钓鱼?”

“我想……在养老院继续待一段时间。”

“继续待一段时间?”张景文有些意外。

“当义工吧,”我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你这人,休假也得找点事做。”张景文笑了笑。

“而且你在那里,有个朋友在身边,可以聊聊天,不会无聊。”

“那感情好!真的,养老院人手一直不够,你要是愿意来帮忙,我真是太高兴了。”

他再次举起酒瓶,“来,再喝一杯!我替养老院的老人谢谢你。”

我们聊了一会儿,说起小时候的事,说起这些年各自的经历。

张景文说得多,我说得少。

期间,他问起我为什么休假,我只是简单地说“有个案子结束了,上面给的假期”。他没有再追问。

我看着窗外的街道,夜色渐浓,脑海中却不时浮现出那个老人举着画的样子,还有那幅画上晕开的红色。

那天晚上,我躺在酒店的床上,无法入睡。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那幅画……闭上眼睛,脑海中就浮现出那幅画的细节。

画纸泛黄,边缘卷曲,画面上是一个女子的轮廓,穿着红色的衣裙。

红色颜料大面积晕染,扩散开来,像是……像是血迹。

记忆中突然闪现出另一个画面,一个凶杀案的现场。

地板上,墙上,到处都是血迹,红色的,扭曲的,晕开的。

那幅画的红色与凶案现场的血迹在脑海中重叠,分不清彼此。

然后又是另一个凶案,红色的衣服,红色的血迹。还有另一个,再一个。

这些年经手的凶杀案,那些红色,那些破碎的肢体,全都混杂在一起,和那幅画混杂在一起。

不……只是一幅画……但我无法停止这些画面的涌现。

画作,血迹,尸块,红色,它们在我脑海中旋转,交织,分不清彼此。

我试图睁开眼睛,但眼皮很沉,意识开始模糊,慢慢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就在这时,我听到门口传来轻微的声响,仿佛有人推开了门。

我想睁开眼睛,但身体无法动弹。我感觉到有人走进了房间,脚步声很轻,很缓慢。那个人走到床边,然后在我旁边躺下了。

我能感觉到床垫的下陷,能感觉到身边有人的气息。

她穿着红色的衣服。我没有看到她,但我知道她穿着红色的衣服。她就在我身边,安静地躺着。

黑暗中,传来缓慢而平和的呼吸声。我试图转头看她,但身体无法动弹,眼睛也睁不开。

我只能感觉到她的存在,红色的,安静的,陌生而又熟悉的。

随后我坠入梦境的黑暗。

第二幕

黑暗继续。很暗。我在走廊里。

什么时候到这里的?刚才还在……在哪里?记不清了。

走廊很长。地板是什么颜色?看不清。有人在跑。

很多人。嘴在张开。在喊什么?但我听不到。

这是哪里?某次行动。什么时候的事?我在这里。走廊尽头有人。

红色的。穿红色衣服的女人。站在那里。

她的脸看不清。嘴在动。

在说什么?我要过去?还是等一下?左边还是右边?时间。

她的嘴张大了。在喊。或者是我在喊。

闪光。很亮的光。但没有声音。

红色在扩散。从她的衣服?还是从别的地方?红色在晕开。像水里的颜料。

她倒下了。她在我怀里。什么时候到我怀里的?刚才她还在走廊尽头。

现在在我怀里。身体很冷。或者很热。

记不清了。红色浸透了我的手臂。我的手在颤抖。

我做错了什么……我判断错了……她又出现了。不对。很多个。

什么时候变成很多个的?刚才只有一个。记忆中的那个。画里的那个。

还有别的。记不清了。她们在我面前。

在转。在重叠。脸都看不清。

分不清谁是谁。或者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她们张开了嘴。

嘴唇在动。在说同一句话?还是不同的话?看不出来。没有声音。

她们看着我。嘴唇在动。一直在动。

红色。到处都是红色。像水里晕开的颜料。

醒了。浑身是汗。心跳很快。

房间。路灯的光从窗外进来。床的另一边是空的。

她说了什么?梦里没有声音。完全没有声音。但我知道她说了什么。

救救我。为什么我知道?我没有听到。但我知道。

我坐在床边,点燃一支烟。看窗外的天慢慢亮了起来。我在养老院又呆了几天,那个梦一直没有离开。

张景文注意到我的状态,关切地说:“何川,你面色不太好。”

“旅馆的床睡不习惯。”我简短地回答,目光不自觉地望向二楼走廊。

张景文顺着我的视线看去:“老李?他每天都那样站在窗前。”

“他在找‘林月’?”我问。

“这两年一直念叨这个名字。”

“他以前提起过吗?”

“没有,痴呆之前从来没念叨过,就痴呆之后突然开始提起的。”张景文摇摇头。

“那这个‘林月’是他家人吗?”

“他没有家人亲戚,孤寡老人,住养老院的钱都是政府给的。”

我点了点头,转身走上二楼。

李年深果然站在窗前,佝偻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

“老李,还在找林月吗?”我走到他身边。

李年深的眼神短暂聚焦,喃喃道:“林月……红色的……红色的衣服……”

“她长什么样?”我追问。

但他的眼神又涣散了,只是重复着:“黑头发……黑头发……”

他依然看着窗外,但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清晨的雾。

中午的养老院休息室里,我独自坐在褪色的沙发上。

午休时间,四周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李年深那句“红色的衣服……黑头发……”在脑海中反复回响。

林月。红色的衣服。黑头发。

张景文说过,他没有家人亲戚,是个孤寡老人。

那么“林月”可能是其他重要的人——朋友?邻居?

还是……我想起他说话时的语气,那种执念,那种寻找。

更像是……曾经的爱人。如果是爱人,年龄应该相仿。李年深七十多岁,林月也应该七十岁上下。

但他说“黑头发”——七十岁的女人不应该是一头黑发。

除非——他记得的,是她年轻时的样子。我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那幅画。

那是一幅手绘的画,画纸已经泛黄,边缘卷曲,上面都是奇怪的线条。

但画面的中间依稀可以分辨出一个穿着红色衣裙的女子轮廓,五官模糊不清。

那些奇怪的线条……我猛地睁开眼睛。

那些线条……围绕着女子的线条……像是一个框。

我坐直身子。

他在画什么?为什么要把她画在一个框里?如果林月已经死了,很久以前就死了……老李还在找她……他不理解她为什么不在了。

痴呆让他忘记了“死亡”的概念。

我拿出手机,搜索“云山镇 失踪案 林月”。没有结果。

但搜索引擎弹出的相关检索中有一则报道引起了我的注意:“云山镇 1974年 连环杀人案”。

我点进去。

只有一张报纸的图片,标题写着“1974年云山镇连环杀人案告破,凶手伏法”。

正文部分受限于图片的清晰度无法看清。案子太老了,网上没有更多的资料。本地的派出所应该还有当年的卷宗。

我决定晚上去派出所看看。

云山镇派出所不大,是一栋老旧的两层建筑,楼里只有一楼值班室的灯还亮着。

我走进去,一个略胖的中年警察正坐在值班桌前看报纸。

他抬头看到我,脸上露出惊喜:“哎呀!这不是何川吗?”

“陈叔。”我有些意外。

老陈站起来,疑惑地打量我:“你不是在市局当刑警吗?怎么回来了?”

“在休假。”

“哦,休假啊。”老陈恍然,拍了拍我的肩膀,“听说你之前参与破获了一个大案吧,真厉害!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啥大案子,你比我有出息。”

“都是职责所在。”我敷衍道。

老陈倒了杯水递给我:“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我接过水,快速转移话题:“我听说1974年这里发生过一起连环杀人案,想了解一下。”

“哦!那个案子啊!”老陈语气轻松,“那可是我们这几十年来唯一的大案子,连环杀人,六个受害者,最后凶手被枪毙了。”

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案子是我们这的典型案例,每个新入职的警察都要学习一遍。”

“那我能看看案件资料吗?”

“当然可以!”

老陈笑了,“这案子作为学习材料都是公开的,用警局内网直接就能看。”他走到一台老旧的电脑前,“来,我给你登录一下。”

老陈在电脑上操作了几下,屏幕上弹出一个档案管理系统。

“就是这个,云公刑字1974年第006号。当年的笔录、口供、尸检报告都扫描进去了。”

老陈边说边点开文件夹,“当年我还是个小孩,不过听老同志说,那会儿整个镇子都人心惶惶的。”

他看了看表,“你慢慢看,我去巡查一下。有什么需要叫我。”

老陈走了,值班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电脑屏幕的光。

我点开口供记录,一页一页地翻阅。凶手叫赵建国,男,32岁,棉纺厂工人。

1974年6月至7月间,连续杀害六名年轻女性,手段残忍,作案地点分散……

案件列举的资料非常详细,可以看出来当年关于这个案子的调查花费了很多的警力。

但仍然存在一个尚不清楚的部分。

第三具尸体,身份不明,无人认领。

第一次审讯记录,1974年8月15日。

“第三名受害者是在哪里杀害的?”

“棉纺厂宿舍旁边的小树林。”

我继续往下翻。第二次审讯记录,1974年8月22日。

“再说一遍,第三名受害者的作案地点。”

“火车轨道旁边,老铁桥下面。”

不一样……第一次说棉纺厂宿舍旁,第二次说火车轨道旁。

我又翻到第三次审讯记录,1974年8月30日。

“关于第三名受害者,你之前的说法有矛盾。”

“我……记不清了,可能是棉纺厂,也可能是铁桥。”

他记不清了?还是……他根本不知道?我点开尸检报告。

第三具尸体,女性,推断年龄25-30岁,死亡时间:1974年6-7月,致死方式:钝器击打头部。

尸体发现地点:云山镇郊外铁路旁浅坑。

发现经过:1974年6月15日,铁路巡视员日常巡查时发现异常,走近才看出来是一具半露出地表的女尸。

走访记录显示,对铁路附近周边村庄进行了地毯式走访,无人报告家属失踪,无人认识死者。

结论:推测为外地人。

走访过了……无人认领……外地人。我看了看地图上铁路沿线的位置,靠近老火车站。

人流量大,流动性强……一旦尸体在此发现,调查方向会自然被引向茫茫人海的外地旅客。

警方即便想查,也无从对全国进行“地毯式”走访。

这个抛尸地点,完美地利用了环境特性来掩盖受害者身份。

这不是随意抛弃,而是精心计算后的选择。

然后是凶手说的两个地点……第一次:棉纺厂宿舍旁的小树林,第二次:火车轨道旁边,老铁桥下面。

尸体发现在铁路旁……和第二次供述的“火车轨道旁”接近……但他说的是“老铁桥下面”,发现地点没有铁桥。

如果凶手对作案地点的供述前后矛盾……而且细节对不上……这是否意味着……这具尸体不是他杀的?

我继续翻阅档案,目光扫过六具尸体的记录。

档案按照尸体发现的时间顺序排列:第一具是棉纺厂女工,尸体在棉纺厂宿舍后的树林里被发现,只用树枝杂草草草遮盖;第二具是纺织厂女工,被直接抛入工厂附近的水沟;第三具身份不明,埋在郊外铁路旁的浅坑里;第四具是小学教师,尸体在学校后山用石块遮盖;第五具是供销社职员,同样在镇郊树林用树枝杂草遮盖;第六具是卫生院护士,被废弃物遮盖在废弃仓库中。

连环杀人案的特征……激情犯罪……杀人后就近处理……我仔细对比着这些记录。

第一、二、四、五、六具尸体都是用现场能找到的东西遮盖,或者直接抛弃,抛尸地点都在作案地点附近,没有选择抛尸地点,也没有挖坑掩埋。

我又看向第三具尸体的记录。

唯有第三具尸体是例外——她被埋入铁路旁的浅坑。

靠近火车站,这是精心选择的抛尸地点,利用火车站人流掩盖身份。

这不是激情犯罪的手法,这是有预谋的。

我翻到尸检报告的日期对比。

第一、二、四、五、六具尸体的死亡时间都在1974年6月至7月,尸体腐败程度相近。

而第三具虽然死亡时间也被推断在6-7月,但尸体白骨化程度明显更高。

白骨化程度……第三具的白骨化程度最高,它可能才是最早的尸体。

我又翻到案件时间线:1974年6月3日发现第一具尸体,6月至7月陆续发现6具尸体,8月5日凶手赵建国被抓获。

连环案立案后……一连发现了6具尸体,警方压力巨大,调查消耗了大量时间和警力。

即使当时有人发现第三具有异常,也没有时间和警力单独调查,全部作为并案处理了。

但第三具的特征……抛尸手法、白骨化程度、死亡时间……都和其他尸体对不上。

这不是赵建国杀的,这是另一个案子,被错误地并案处理了。

我靠在椅子上。如果这具尸体是林月……那真凶……还活着。

那天晚上我回到酒店,躺在床上很快陷入梦境。

梦中,我走在她身后,她穿着红色的衣服,黑头发。火车站附近人很多,但没有人注意我们。我跟着她,等待时机。

她走向僻静的地方,铁路旁边,远离人群。我的手里有工具,早就准备好的。

我靠近她,她转过头看到我,嘴张开,但我已经动手了。

钝器击打头部,她倒下,很快,我能感到一个生命在我手中消逝,温度在流失,呼吸停止了。

我按照计划挖坑掩埋。这里靠近火车站,来来往往的人流会掩盖她的身份。

几天后,我关注警方的行动,他们在走访但找不到身份。

然后她被归类到了连环杀人案中。

再之后他们抓到了一个人,赵建国,棉纺厂工人,他承认了全部的六起案件。

我松了一口气,有人替我背了罪,我终于安全了。

醒了。我猛地睁开眼睛,浑身是汗。

窗外已经亮了,早晨的光线照进房间。我回想起刚刚的梦……那是凶手的第一人称。

我心中涌起一个念头,抓起手机拨通了张景文的号码。

“喂?何川?”电话那头传来张景文的声音。

“景文,老李……李年深,他以前是做什么的?”“你怎么问这个……”张景文迟疑了一下,“好像是铁路维修工……”

第三幕

我挂断电话,手仍握着手机,微微颤抖。

铁路维修工……他熟悉铁路沿线……知道哪里人少……哪里适合……那条废弃的铁路……他每天站在窗前望着的,就是那条铁路……

我望向窗外,天刚亮,晨光泛白,脑海中却全是那个梦——死去的女人,红色的衣服,倒在地上。

若想接近真相,或许只能从老李那里寻找线索,我必须去养老院试试。

早上七点,我抵达养老院。

张景文站在门口,见到我时眉头立刻皱起。“何川?你的脸色……”

他担忧地打量着我。“没睡好。”我简短回答,试图从他身边走过。

“你眼里都是血丝。”他伸手拦住我,语气更加凝重。

“我想看看老李。”我避开他的目光。

张景文犹豫片刻,压低声音:“老李最近状态更差了,总是糊涂。”

“就看一眼。”我坚持道。他终于让开,眼神里仍带着不安。

我径直走上二楼,推开李年深的房门。

他果然站在窗前,和往常一样——不,不一样了,如今我看他的眼光已然不同。

他站在那里……日复一日望着窗外那条废弃的铁路……红砖墙后……锈蚀的铁轨……枯草覆盖的路基……五十年前,他是否也曾这样站着,注视那个地方……

他转过头,眼神涣散。“林月……你看到林月了吗……”他喃喃道。

“看见了。”我轻声回应。

他的目光短暂聚焦,直直看向我。

“她躺在地上,像睡着了一样。”我温和地说。

“林月睡着了……睡着了……”他的眼神再度迷茫。

“在一个晚上。”我继续道,“她就倒在你面前,对吗?”

“林月……林月……”他茫然重复。

“你当晚……是这样做的吗?”我抬手握住虚空,向下挥动,“你拿着东西,然后……”我重复动作。

李年深盯着我的手,缓缓抬起手臂,以同样的姿势机械模仿。

就是这样……他做过……他真的做过……

他眼神微凝,重复道:“林月……”

“你喜欢林月。”他缓缓点头,喃喃道:“林月……喜欢……”

“她长什么样子?”李年深的目光忽然清晰了些:“漂亮……黑色的……黑色的头发……”

“但她不喜欢你。”他又陷入困惑:“不喜欢……”

“林月,她现在在哪儿?”

“不见了……林月不见了……”声音里满是茫然。

“是你让她不见的。”

他脸上浮现惊恐:“不知道……我不知道……”

“火车站,对吗?”

“火车站……火车站……火车来了……”话语开始凌乱。

火车站……铁路……我逼近一步:“铁路旁边,那个浅坑。”

他先是点头,又猛地摇头:“火车……铁路……不见了……”

他记得那个地方……我继续追问:“你带她去了那里。”

“没有……没有带……她……她走了……”

“然后你做了什么?”

“不见了……找不到……找不到……”声音开始崩溃。

我抬起手:“你是这样做的吗?”手握着虚空向下挥动。

李年深盯着我的手,缓缓抬起手臂,以同样的姿势机械重复。

就是这样……他做过……

痴呆的人会忘记名字与面容,但身体记得,手记得。

“你对林月做过这个。”我加重语气。

他的手在空中颤抖:“林月……做过……没有……不记得……”

“林月不在了,永远不在了。”

“不在了……林月不在了……对不起……找不到……对不起……”声音充满恐慌。

我抓住他肩膀:“你为什么道歉?”他低声哭泣:“对不起……林月……找不到……找不到你……”

他做过……他一定做过……

“告诉我!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大声问道。

“铁路……红色……火车……对不起……不是……不是……”他彻底崩溃,吐出支离破碎的词句。

铁路、红色、火车……全都对上了……

我的手在颤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接近真相的激动。

李年深断续哭泣,残破的话语从颤抖的唇间漏出。

铁路维修工……他熟悉那条线路,知道哪里无人,知道哪里可以埋藏什么。

“1974年,铁路旁边。”我的声音很轻,却如针刺入空气,“你是铁路维修工,熟悉那条线路。”

李年深抽泣着喃喃:“铁路……火车……”

“红色。”我盯着他,“你说的红色,衣服上的红色。”

“红色……红色……”他茫然重复,眼神涣散。

“铁路旁边的浅坑。”我压低声音,“你挖的,你把她埋在那里。”

“不知道……不知道……”李年深突然抱头嘶喊。

“她来这里……你遇到了她,你喜欢她。”

“林月……喜欢……”他茫然吐出几字。

“但她要走,你不能让她走。那个晚上……”

房间里的声音仿佛远去,李年深的哭声变得模糊,似隔着很远。

“她反抗。”我说。

我看见了——眼前浮现画面,一个红衣女人在挣扎。

“她挣扎。”我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

画面愈发清晰,她的脸,恐惧的神情。影像刻在我脑中,此刻我只需复述。

“你怕她跑掉,失控了,然后……”我抬手做出那个动作。

她就在我面前。

“钝器击打头部。”

她倒下,倒在我怀中。

“她倒下了。”

我的手在颤抖,心跳急促。

“你摸她的心跳,没有了。”

红色液体在她身下流淌,将我眼前一切染红。

“你挖坑,把她埋了,埋在铁路旁。火车站人来人往,无人知晓。”

“不是……不是我……”李年深恐惧大喊。

“就是你!”我突然提高音量,“红色、铁路、浅坑,全都吻合。你做过那个动作,你只是忘了!你忘了你杀了她。”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一遍遍重复这些话。

脑海中的女人也一次次倒下,红色衣裙在黑暗中晕开,如血,如画上晕染的颜料。

最终我的声音消失,感官却异常清晰。我能看穿他的一切,所有微表情尽收眼底。

我无比确信,我抓住了潜逃五十年的犯人。

我走到他面前,抓住李年深。

“看着我。”我说,“李年深,1974年,铁路旁边,你杀了林月。”

“不知道……不知道……”他尖叫后退。

“别说不知道,你是铁路维修工,你知道怎么避开巡逻员,你挖的坑。”

“火车……铁路……红色……”他恐惧挥舞双手。

“对,火车、铁路、红色。”我紧盯他的眼睛,“你记得,你一直都记得。”我抬手握住虚空向下挥动。

“像这样。”我说。一遍。

“对吗?”又一遍。

“承认吧。”

“不是……不是我……救命……”他哭喊着蜷缩。

我摇晃他:“就是你!你太聪明。你甚至会在其他案件出现时,将林月从坟中挖出,让同事发现,使警察将她与其他死者并案。”

“不要……不要……林月……对不起……”他彻底崩溃,泪水沿皱纹流下。

“而那个凶手,也不介意多背一条人命。”我继续道,“你还记得他吗?他叫赵建国。”

“赵建国……赵建国……”他倒在地上,蜷成一团。

“他替你顶了命案,只为在监狱里舒服待到枪毙!”

我俯身靠近,“说出来!你做了什么,说清楚,承认!承认你杀了她!”

砰——门被猛然撞开,门外站着的是一位红衣女子。

第四幕

不太记得过了多久,也许一周,也许更久。

那天之后张景文没有再联系我,我试过打电话,但他没接。

他不再允许我靠近养老院,也不再告诉我关于老李的情况。

我大部分时间待在酒店房间,望着窗外。

下过几次雨,有时是倾盆大雨,有时只是细雨,昨夜又是一场暴雨。

我没怎么出门,也没见什么人。

我意识到自己犯了错,需要向他道歉。

今天雨势稍缓,我决定去养老院。

我穿上外套,走出酒店。雨水打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

街道积水映出灰暗的天空,空无一人,只有雨声不绝。

红衣女人仍每晚出现在梦里,有时也仿佛就在身边。

我的确错了。

因为她不是老李要找的人,而是我应该找的人。我需要向他道歉。

雨水冲刷着身体,仿佛洗去了什么,让我略感轻松。

养老院到了。

我站在门口,正要按门铃,手机响了——是张景文。

“喂。”

“何川,你在哪儿?”电话那头的声音冷淡。

“我在养老院门口,想见老李,向他道歉。”

电话里沉默片刻。“你来晚了。”

张景文说,“老李昨晚走了。”

那一刻,世界仿佛静止。

“什么?”

“昨晚注射镇定剂后,他就没再醒来。今天凌晨,心脏停了。”

我听见他的话,却难以理解。

“我……我是来道歉的。”

“他已经听不到了。”张景文顿了顿。

“我弄错了,需要跟他解释。”

“何川,你听不懂吗?他死了。”他的声音透着疲惫。

李年深死了。

是我杀了他。

“你不要再来了。”电话挂断了。

我站在门口,手机仍贴在耳边,雨水打在屏幕上。

我是来道歉的,但他已经不在了。

我站在雨中,茫然无措。

手机又响了,我拿起来接听。

“何先生,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心理医生的声音从听筒传来。

“还好。”我机械地回答。

“休假进行得怎么样?有好好休息吗?”

“嗯。”我敷衍着,下意识抬头望向远处。

我记得那个方向有块奶粉的广告牌。

昨夜的暴雨吹落了外层广告布,露出里面的画面——一个穿红色长裙的女子,面带微笑。

“按时吃药了吗?”

“吃了。”

我盯着广告牌,那抹红色在灰蒙蒙的世界中格外醒目。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何先生,你还能看到那些东西吗?”

我愣在原地。

广告牌中的女子冲我眨了眨眼,将食指抵在唇上,做出一个嘘的手势。

我想了想,轻声说:“没再见过了。”